2019年，由美国HBO电视网制作的“年度神剧”《切尔诺贝利》上线，豆瓣评分9.6分，位居当年评分最高英美新剧榜首，一时间风靡全网。
恽迪只看了一点儿就觉得“没什么必要继续看下去了”。2003年出国留学，2015年回国，留美12年的经历让他深谙美剧“套路”，再加上事故发生于苏联，政治倾向和偏见难免。
“实际上是一
件非常极端的、由连续的人为错误造成的核事故。”这位投身核能研究多年的青年教授这样解读这场历史上最严重的核电事故，“我了解到的真实情况，是苏联军民付出了非常惨重的代价。而后期产生的影响能够在当时被控制到这样一个范围内，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在恽迪看来，如果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后没有得到如现实一般的解决，那如今世界上可能早已不存在核能这种清洁能源——它会彻底失去所有生存和发展的土壤。
21年前，1956年，因国家发展核科学技术的需要，清华大学建立工程物理系，由何东昌担任系主任。这是我国最早开设的原子能专业，此后23位“两弹一星”元勋中有7位毕业于此，为我国核能事业的发展孕育了土壤。
怀抱对前辈的崇敬和使命感，毕业两年后，2003年，恽迪选择继续攻读核工程专业，来到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而此时，由于先后遭受1979年的美国三哩岛核事故和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世界核能产业的发展举步维艰。
“每次严重核事故都是对核电产业发展的重大打击。”恽迪说。在国外，此时有关核能领域的专业已几乎招收不到外国学生；在国内，他听说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师姐每月工资只有1200元（国家统计局：2003年全国城镇单位在岗职工年均工资为14040元），有些科研院所甚至已经发不出工资。他自己也曾想过转专业，最后却还是没有这么做。
“我其实也很难说清楚为什么。我一直对这个行业有种莫名其妙的信心。”恽迪这种信心来自美籍意大利著名物理学家、被称为“原子能之父”的恩里克·费米。
这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坚信核能除了军用，也可以造福人类，成为一种经济、安全的能源——而在20世纪40年代，这种论断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2010年，恽迪博士毕业，被美国阿贡国家实验室直接录入正式编制。这是美国政府最早建立的国家实验室，也是美国最大的科学与工程研究实验室之一，其前身是费米在芝加哥大学的冶金学实验室，人类第一台可控核反应堆便是费米领导小组在此完成的。
在阿贡实验室工作期间，恽迪主持并参与了多项美国能源部项目，并被任命为美国能源部核能先进模拟计算项目燃料板块的阿贡国家实验室项目负责人以及核能大学项目（NEUP）的技术指导......这大概已是一位从事核能研究的科学家所能进入的最高殿堂，而直到2015年，恽迪选择回国。
“我曾和一位非常器重我的美国前辈聊天，他说他认为核能的未来应该在中国，问我为什么不回到中国去？这是我的祖国，又很需要这方面的人才。”恽迪说。
由于政治环境的不同，核能产业的发展在美国持续低迷，在中国却开始有了爆发式的增长——进入21世纪前后，从选址、论证、技术研发到人才培养，我国已准备开始大规模建设核电站。2010年，我国已陆续启动多台核电机组的建设，并且有数倍于此的机组建设处于审批状态。
直到2011年3月日本福岛核事故爆发，再次打断了这一切。
回国后，恽迪入职西安交通大学核科学与技术学院。此时，国内核能产业发展在经历了福岛核事故带来的又一次停滞之后，需求仍然旺盛，发展备受关注。
而此时，反核斗士们也在舆论场上活跃起来。在恽迪看来，民众对于核能源的误解之多，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核能所需要的秘密属性所致，再加上对于民众的普及性教育并未做到位。
“比如大众认为核反应堆有可能发生核爆炸，其实真的是一个听起来让人啼笑皆非的观点。”恽迪觉得这样的歪曲“太过了”，“原子弹在起爆的时候，需要高能的炸药，迅速压缩铀球，达到临界体积才能触发剧烈的链式核反应。这种高度压缩只有在非常极端的情况下才能产生。”
恽迪和其他教授也常要面对来自学生家长的疑惑——是不是这个领域的所有从业者都会被辐射？“然后我们就要很费力地去解释，在高校的环境里面，超标放射源是天大的隐患，怎么可能？”
“其实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接受某种意义上的辐射，太阳光就是一种辐射。”恽迪解释道。在阿贡国家实验室工作室时，他和同事曾将贫铀样品用塑料布包起来拿在手上，样品的放射性剂量（3微西弗）与吃了30几根香蕉接收到的放射性剂量相同。
“香蕉中也含有微量的放射性元素。所以如果你特别喜欢吃香蕉，那么也相当于每天和涉核材料样品有接触。”恽迪说，“从一个专业人员的角度来讲，到现在为止，我都完全没有接受过任何剂量稍高的辐射的条件。只有极少数人，可能需要在很有限的时间段里、偶尔接触一下这种放射性。但是实际上我们现在有了很好的检测和评估手段，也有了非常清晰的行业标准和框架去保护每一位从业者，这方面不用担心。”
在我国快速发展核能的背景下，建立先进和完善的核燃料循环、提高铀资源利用率，合理利用处理核废料一直是核工业发展的重心。除此之外，在恽迪看来，如何在反应堆、燃料的设计理念上走出一条自主创新的科研之路，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这正是恽迪如今致力于研究的方向。在西安交通大学，恽迪加入核安全与运行研究室，研究领域主要集中于核反应堆安全性能的热工水力评价；同时，他目前负责核燃料循环与材料团队的建设、加入先进核燃料基础科学研究中心及多相流国家重点实验室，希望通过和材料学院、机械学院、航天航空学院及理学院的合作促进交叉学科领域的综合性研究工作，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理论应用体系，注重原创性研究工作。
然而，整个行业人才凋零的状态仍在持续。在全国“核科学与技术”一级学科排名中位列前三名的西安交通大学核科学与技术学院，每届本科生大概有90人左右，近年来主动报名人数相对减少，接受调剂的比例逐步上升。
相比于一般理工科专业，恽迪认为，核科学与技术专业最显著的特征在于强烈的学科交叉属性——集结了材料、物理、化学、电气工程等一系列理工科专业知识，专业覆盖面广，对复合型人才需求高。
“很多学生问过我，说自己不够聪明，能不能坚持下去？”恽迪说，“如果你愿意认认真真做上一段时间，好好增长自己的技术业务水平，还是可以成为这个行业的佼佼者。毕竟这个行业虽然技术门槛高，但并不如人工智能等‘时髦’行业竞争那么激烈。”
恽迪常和学生们开玩笑说，做核能研究的人就是“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黄金的心”。
对于有强烈家国情怀的人，很容易在这个领域踏实走下去，因为这种满足感十分易得。而如果更重视待遇，那便很难坚持。
所以是否应提高核能研究人员的待遇以吸引更多人涉足？恽迪用了一个小故事作为回答——
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曾去英国一个天文研究所参观，发现由于待遇很低，在所里工作的都是老先生。女王承诺提高研究所待遇水平以吸引更多年轻人前来，却遭到老先生执意反对——如果大幅提高待遇水平，无法保证吸引而来的人有一腔投身科研的纯粹，那整个研究所的文化都会被污染。
“这种待遇状况，也许就是在依靠自然选择去淘汰那些真正很在乎钱的人，会留下那些可能在家国情怀面前，不那么计较个人得失的一批人。”恽迪笑说，“当然这可能有点理想化了。”
而与业内人才凋零密不可分的，还有大众对于“核能”看不见、摸不着的“危害”而产生的天然恐慌。“我十分理解，因为参加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曾经说过，当美国在日本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的那一刻，核能的潘多拉魔盒就被打开了，大家以后对这种能源不可能再有任何真正的好的印象。”
但恽迪依然期待核能领域会有一种非常正面的科技成果或手段出现，以“掰回”大众的认知。“很难，但是我们会为之努力的。”他说。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8期
文/本刊记者 彭姝疑
